平野碧香工作的地方是一個茶花社。名字無甚出奇，簡簡單單“品真”兩字。

地處古風街，沿街大多是傳統的老店，建築低矮，摻雜了些現代化的元素，但舊時的味道仍舊相當濃郁。因為齋社占地頗大，而且需要開辟靜室，不便處在繁華地段，所以當初選址的時候，特地挑了環境清幽的地點，多年經營下來，名聲亦是不小。

茶與花，前齋自然是花藝茶社，對外專營茶葉、鮮花，偶爾也兼帶字畫古董收藏等生意，後齋僅對VIP會員開放，只接待女客，有專門的美容師、按摩師、調香師，以及主打的茶藝花藝大師等……

平野碧香自然算不上大師，或許只能勉強說是業餘愛好者，只是拾掇花藝的手法意趣兼得，相映生輝，極富靈性，能為真正的大師親口讚上一句，已經足夠在這地方立足。

她本意不在此，因而婉言謝絕那位大師期望她拜師學藝的提議，趣味相投，在彼此之間的交流中卻恰巧成就一對忘年交，也沒有遺憾。而留在品真，不過是父母當年與此間主人有點交情，夏季假期時光不好打發，於是在這裏兼職罷了。

平野碧香的客人大多是些貴婦人。有些年紀了，心中煩惱或會有些陰郁的念頭無法排解。因為家出名門，矜貴多金，茶道花道都是出嫁前必修的一門課程，也不過將此地當做精神緊張之後的放松場所而已。

於是說是教授花藝，其實也不過是交流探討、閑聊靜坐等陪客性質的工作。她年紀雖小，見識也有限，但思想略過深邃，喜歡從各種角度看問題，性子溫和柔順，又耐得住寂寞，無論是傾聽，還是開解，都能完美完成工作，竟是意外受歡迎。

閑暇時還能與客人交流不同的花道藝術，她也很滿意。越是靠近現代越是少那種骨子裏都淬著雅意的大家夫人，往往得經時光打磨有了歲月積澱之後才會學著沈靜下來。那些大小姐處在這年齡段裏很難靜下心，總得到了婚後看破了情情愛愛，百無聊賴消磨時間，才能學會漸漸摭拾起年少時曾丟棄的東西。

不過，即使是工作的時候，那孩子還是近乎執拗地待在她的身邊，眼睛緊緊盯著她，片刻都不肯放松。幸而就算他性子差了些不說話沒禮貌，那水水的顏怎麽說都占了極大的好感比重。端坐的姿態倒是慣來的矜貴，便是最嚴苛的教養夫人看來，也找不到絲毫錯誤，低眉垂眼沈默的時候，帶著一股憂郁氣質，總讓人惹出好一陣心疼。

聽了平野碧香有關“親戚家的孩子，因為家生變故，暫且寄養在身邊”的說法之後，無論是同事都是客人，在自顧自的腦補猜測之後，都對其報以更大的善意與憐惜。

小孩子似乎對這樣的熱情有些接受不能。摟摟抱抱就算了，只是扭過頭去緊緊抿著唇不發一言，若是臉蛋上被烙上個重重的吻，莫說臉了，連耳朵根都會發紅，每每想發脾氣，視線註意到邊上眉眼彎彎盈盈笑著作壁上觀的平野碧香，心頭湧上的委屈竟是勝過了怒火。

前齋鈴聲響，召集閑散的工作人員，人群作鳥獸散之後，平野碧香對著鏡子順手調整好結翅的角度，含笑看了他一眼，見那孩子仍舊鼓著臉，走過去彎腰輕輕抱住他：“不喜歡嗎？這樣的擁抱？”

那雙眼美得如同撒滿星子的深藍天幕，瞪著眼看人的時候恍然流轉著迤邐的眸光，和著眼角下那一點淚痣更是顯得格外華麗妖媚，此刻多了點孩子式賭氣的稚嫩與倔強，簡直能讓最鐵石心腸的人都能軟下心來。

“因為從不曾被這樣擁抱過，所以不知所措？”平野碧香低頭平視著那雙眼，笑著，緩慢得，雙唇試探得輕輕觸碰了一下他的額。他緊緊盯著她的每一個動作，卻沒有躲開。

從來沒有被這樣擁抱過。也沒有被這樣親吻過。養成這樣冷漠孤傲到沈默謹慎的性子，不難想象，身處的是怎樣的環境。一切都是上下等級森嚴的模式，沒有可以說話的人，沒有接受過來自別人的溫柔，從來都是自上而下式的命令，小心翼翼地讓自己一步都不出錯，死板得守著那些噩夢般的律條，挺直脊梁不能讓人看出自己的一點軟弱……有一天，竟然接收到不帶任何利益幹系的善意擁抱與喜愛親吻……即使不適也舍不得拒絕的吧。

因為……從來沒有得到過這些東西。

“不要拒絕，試著接受它們。”平野碧香帶著讚嘆與鼓勵地說著，“甚至，不用回應也可以。直到有一天，你覺得可以了，再從自己所待的地方走出來，觸摸這世界，”纖細的手指輕輕撫著那雙美麗的眼睛，她在他耳邊如同悄悄話般道，“那個時候，再告訴我，你明白了什麽。”

那孩子怔忪的、緩慢得，點了點頭。不知是懂，還是未懂。

從更衣室出來，陪客人聊天。因為身邊多了個小尾巴，話題很輕松，沒有任何少兒不宜的內容出現。今日的客人年稍長，性子也比較內斂和氣，一邊笑著一邊逗他說話，看得出來，挺喜歡他。

平野碧香教他插花。用什麽花卉，取什麽角度，做什麽修飾，融什麽意境……她的手非常好看，白皙纖長，弧線近乎完美，姿態亦是極雅致的，無論什麽動作看來都是賞心悅目。許是那股溫柔舒緩的氣質無比感染人，小孩子看得目不轉睛十分認真。

在她身邊，似乎被四月暖光和風所籠罩著一般，可以輕易地體會到，那種飽懷著崇敬與依戀地看待這世界、對於一切都含著敬意與流水般的熱情的人生態度。讓人覺得，哪怕是一顆小草一片葉子，也是值得敬重對待的。看她的作品，即使是摘下枝頭正處在雕謝過程中的花束，也從裏到外都洋溢著生命的活力。

正因為自己做不到所以覺得不可思議，正因為不可思議所以讓人肅然起敬。

在7歲的跡部景吾眼中，她就是奇跡。

下了班拐入超市。家裏多了個小孩子，除了衣服之外還有很多東西得添。比如說，新的洗漱生活用品，兩人份的口糧……或許還有玩具什麽的？

看到那孩子目不斜視毫無興趣走過玩具區，平野碧香確實是有那麽點小小的失望。但是失望之後立馬打起精神，幫忙添置好日常需要，順便去蔬菜區買了晚上做飯要用的材料。

那孩子牽著她的手，目不暇接註視著這些他曾經從未接觸過的事物。如同到了一個新的世界。那眼神略微好奇，帶著小小的幾乎連浪花都翻不起來的小興奮，卻以一種謹慎疏離的態度表現出來，平野碧香一邊不著痕跡地觀察著，一邊自顧自微笑。身邊多了一個人，像是把那些空白的地方填滿。仿佛生命忽然之間明亮起來，那些捉摸不透的東西歡舞跳躍著尋找自己的存在感，溫柔得讓她的心臟都會融化。

回到家可以做什麽呢？

平野碧香忽然有些小沮喪。她的生活一直都太貧瘠太貧瘠。花道，茶道，看書，翻譯，這些安靜得近乎孤獨的事物差不多侵占了她的大部分時間。連上學、兼職，都甚至可以說是難得的活動了。

什麽都不想做的時候，她可以坐在門庭外一動不動的就這樣度過一日的時光。因為她只有一個人，永遠只有一個人。她沒有交往密切的朋友，沒有可以述說閑聊的對象，所以就只剩下沈默。

可現在不行了。她沒法把那孩子當成自己的一部分那樣，不管不問得任他被同化。

那會毀了他的。

生命中出現這樣小小的意外，卻仿佛是她等待了漫長時光的救贖。有種想把人世間最美好的事物都交付給他的沖動，直到這種沖動侵占了整個大腦，她才發現，自己什麽都沒有。

平野碧香一邊煎著牛排一邊分神想著這個問題。不過很快，她就不用為這個而煩惱了。

那天晚上入睡的時候，那個孩子在長久靜默許久之後悄悄轉過身來，就著昏暗的光擡頭覷她。她還未有睡意。覺察到動靜，笑笑側過身，張開雙臂將他輕輕攬住：“怎麽了？”

通身僵硬，不自覺得臉紅了。然後他吞吞吐吐得，帶著猶豫地問：“你……你的記憶裏……我，我是什麽樣子……”

聲音中帶著細微慌張，些許好奇。或許只有這樣的黑暗，只有這樣近距離的時候，他模樣中才顯現出符合他年紀的情緒來。

平野碧香怔了怔，輕輕笑出來：“記憶中……你的未來啊……”她像是想起了什麽，眉眼彎彎，語氣中有感念，很是認真道，“那時我還小，隔著一整個賽場，擡起頭，看到人們視野的中心，那個似乎天生就帶著無盡光環的帝王，就覺得，這個世上再沒有比那更耀眼的了。”

“驕傲得讓人無法不憧憬的神明……就像神明一樣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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